恨意_枭姬驯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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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

  更漏刚过卯时晨曦透过碧纱窗投入屋内墙角博山炉飘出袅袅香烟依旧盖不住满室清苦的药味。

  孙匡背靠软垫半躺于榻上,虽已是仲春,身上仍盖着两层锦被瘦削的脸庞呈现病态的惨白。

  吴夫人坐于榻边孙权和孙尚香站在母亲身后,看着曹氏服侍孙匡服药,都难掩担忧关切之色。

  汤药太苦孙匡才吃下半碗便蹙眉轻轻摇头,示意自己着实吃不下了。吴夫人低叹口气亲自接过药碗孙匡才强撑着把剩下的药喝完。

  孙匡缓缓躺回榻上,吴夫人替他捻了捻被角,就像小时候哄他们睡觉那样,隔着被子温柔地拍了拍,孙匡看着母亲灰白的发憔悴苍老的面容又想到自己年命不永,无法再侍奉报答母亲眼中就不由沁出泪滴落在丝枕上“母亲孩儿不孝,从小到大无一时不让您为我忧心……咳咳……恐怕还会先您而去,无法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了……”

  接连失去两子,眼看小儿子又病入膏肓,吴夫人心中哀恸无可复加,面上却还是勉强露出笑容,轻拍着他的手道:“傻孩子,别乱想,好好养病。”

  孙权略微上前一步,立于吴夫人身侧,亦望着孙匡温声宽慰道:“四弟放心,二哥已派人去许都请华大夫了,神医妙手回春,定能治好你的病。”

  “是啊四哥,你忘了华神医救治周幼平的事吗?”孙尚香跪坐到榻前,握住孙匡的手,急切道,“受了那么重的伤,神医都能将他从鬼门里拉回来,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放弃啊。”

  孙匡清楚自己的身体已近油尽灯枯,早已无好转的奢望,还剩数月可活亦或是一两年于他而言都无意义,若说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关心爱护着他的母亲、兄妹、妻子,可是再不忍心、再舍不得又能如何?

  命数天定,人力岂能更改?

  孙匡心中怅惘难言,但为了不让亲人担忧,还是强撑着露出一个微笑,道了一声“好。”

  其实除了孙匡自己,吴夫人、孙权、曹氏,乃至孙尚香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希望太过渺茫,如今也只能尽人事以待天命。

  从孙匡房里出来后,孙权和孙尚香一左一右搀扶着吴夫人回房,侍从婢女们垂着头远远跟随在后。

  庭中百花盛开,林木葳蕤,明明是春光正好,可在府内处处遍挂白幡、披麻戴孝的情景下,这明媚春景反似比冬日还萧瑟清冷。

  见母亲满面愁容,孙权心里虽同样的忧愁苦闷,却还是尽量不在面上表露出来,轻声劝解道:“母亲不要太过忧心,保重身体为是。”

  吴夫人仍是紧锁眉头,“你们都是我的孩儿,哪个不让我忧心啊?”说着长叹一口气,眯眼望向蔚蓝无际的天空,喃喃道:“或许只有等我入土那天,才能不为你们操心了吧……”

  “母亲”孙权和孙尚香异口同声唤道,神色语气中透着惊惶。

  母子三人都停下了脚步,孙权垂下眼眸,眉峰轻皱,喉头滚动,似在努力控制情绪,可在母亲面前,终是难以压制涌上心头的悲戚和愧疚,“都是孩儿无能,大哥临去前要我孝顺母亲,照顾好弟妹。可我没有护三弟四弟周全,也没能让母亲安享晚年,我有负兄长的嘱托,更有负母亲……”

  话未说完,孙权已是落下泪来,哽咽难言。在旁的孙尚香更是不停抹眼泪,小声啜泣。

  吴夫人见此也是双眼含泪,握了握儿子的手,又摸了摸小女儿的脸,叹息道:“是母亲失言,惹你们伤心了。”

  过了一会,母子三人情绪稍微平复,吴夫人轻轻拍了拍孙尚香的手背,忽然道:“突然想起来,你大嫂每日这个时候都要带着孩子来请安,这会儿应该候了许久了,你先去陪她们说说话,我还有话和你二哥讲。”

  孙尚香忍住泪意,点点头,向吴夫人和孙权行过礼后,先行一步。孙权继续扶着吴夫人缓缓在廊下走着。

  须臾的沉默后,吴夫人开口道:“权儿,创业难,守业更难,母亲知道你不容易,你心里总是觉得自己不如父兄,害怕守不住父兄交到你手上的基业,是吗?”

  孙权微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吴夫人轻叹口气,平视长廊尽头的方向,缓缓道:“策儿临终前曾说,统兵攻战,你不如他,举贤任能,他不如你。为君之要,重在知人善任,这也是你之所长,无论何时,都不该弃本逐末、轻重倒置。”

  孙权缄默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母亲所指为何,不由在心里默然一叹,面上还是陈恳颔首道:“孩儿明白。”

  吴夫人顺势反问道:“你既然明白,为何还关着那个沈家人?”

  “是小妹告诉您的?”孙权虽如此问,脸上却毫无犹疑之色。

  为了避免母亲忧思过重,孙权早已下令臣子和亲随不得向太夫人透露此事。知情人中能罔顾他命令的,不用猜,只可能是孙尚香。

  吴夫人摇头叹道:“就算她不告诉我,你以为又能瞒我多久?”

  孙权垂眸沉吟片刻,低声回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母亲贵体违和,孩儿只是觉得,不该再拿这些小事来烦扰您。”

  “这怎能是小事?”吴夫人皱眉看了他一眼,正欲再言,突然却咳嗽起来,孙权忙帮她抚背顺气,吴夫人止住咳嗽,摆了摆手,继续道,“沈友作乱的前因后果我都清楚了,你当庭揭露其罪是对的,可为何在处理沈氏族人的问题上偏偏像你大哥当年一样犯了糊涂?”

  吴夫人言下所指,自然是当年孙策初平吴会之地后,因一时气愤要杀会稽功曹魏腾的事,那时她不惜以死相胁,站在井边对孙策说:“大业未竞,理应对贤士部下以礼优待,魏功曹虽刚直犯上,但于公无过,今日汝杀之,则明日人皆叛汝,吾不忍见他日大祸临头,宁愿先投井而死。”吓得孙策当即释放了魏腾。

  孙权当然还记得那件事,其实当年孙策以雷霆之势扫平江东,遇到的反抗势力并不弱,孙策也因此诛杀过不少名流豪强,而吴夫人规劝孙策,救护名士之事远不止这一例。

  母亲旧事重提,是想劝他放了沈仪。

  孙权明白母亲的用意,却未立马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吴夫人话题一转,又问道:“建安二年,曹操南征宛城,张绣降而复叛,致使曹操长子曹昂及大将典韦战死,可当两年后张绣再次投降时,曹操非但没杀他,还厚待重用他,为何?”

  “因为当时袁曹大战在即,曹操内忧外患,只能选择拉拢张绣。”孙权迟疑了片刻,声音渐低,“还有……”

  “还有一个原因,曹操爱才啊。”吴夫人替他接了下去,面色平静道,“成大事,绝非一人之功,而能成大事者,必得能人志士辅佐,曹操爱才惜才,善用人才,所以能以弱胜强大败袁绍。”“权儿,短则两三年,长则五六年,曹操早晚一统北方,到那时,他就会将兵锋对准荆州和我们江东了。”

  吴夫人说着又停了下来,抬眸看向他,眼神认真而凝重。

  孙权迎上母亲难掩忧虑的目光,郑重保证道:“母亲放心,孩儿必倾尽所能守住江东,哪怕一死,也绝不会让父兄基业落入曹贼之手。”

  吴夫人略微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皱眉道:“说什么死不死的,母亲只是想告诉你,为了招贤任能,曹操尚能忍兵败之辱、杀子之恨,若你今日连一个布衣名士都容不下,他日又如何与曹操争衡?”

  孙权神情一震,眸中蘧然闪过诸多情绪,先是惊诧再是恍然,脸上又渐渐显出几分愧色。

  “法诛行不诛心,那沈仪虽是盛宪外孙、沈友之侄,可并无证据证明他参与谋逆,若仅因他的身份便治罪严惩,必使江东士大夫心怀忧恐,长此以往上下相疑,到时又怎会与你同心拒曹?你又何谈守住江东基业啊?”

  吴夫人一番肺腑之言,令孙权有如醍醐灌顶,当即躬身揖手道:“此事是儿子考虑不周,明日堂议,孩儿就下令释放沈仪,并派人安抚沈家。”

  吴夫人点了点头,“那就好。”

  春去秋来,三个多月转眼即逝。在众人日益焦急的等待中,孙权秘密派去北方求医的密探终于有了回音。可最终带回的,竟是那般令人绝望的消息。

  虽早已猜测了种种可能遇到的难题,譬如许都距江东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回耗时甚久,孙匡病重,能否撑到那时还未可知。再譬如,华佗在曹操身边医治头疾,就算有曹氏以侄女的身份立场写信求助,也不见得曹操愿意放人。

  谁也没想到,华佗死了这种可能。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华佗因思家告假归乡,曹操头疾发作,三番五次召华佗回许都,华佗不服从征召,触怒了曹操,下狱被杀。

  江东的密探只晚了半个月,挽救孙匡的最后一点希望就破灭了。

  曹氏衣不解带地照顾丈夫,吴夫人、孙权和孙尚香也是昼夜看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匡虚弱下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又过了两个月,黄叶落满庭院之时,孙匡在侯府内病逝,年不逾弱冠。

  孙权亲自为四弟举行了葬礼,归葬于南门城外孙氏墓园。

  吴侯府官吏、在吴的孙氏宗亲、吴郡世族名流等皆来吊丧,驻守外地的郡守、宗亲、将领虽不能亲来,也派人送来了祭文凭吊。

  失去三个儿子,纵使吴夫人再坚韧也支持不住,整日里食不下咽,虽未痛哭流涕,却精神恍惚,枯坐窗边,一坐就是一夜,在孙权、孙尚香、以及大乔带着两个孩子的哭求下,吴夫人才勉强进食小憩,孙尚香不忍让母亲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出殡之日,她苦苦哀劝母亲留在了侯府休息。

  棺木下葬时,阴沉的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孙尚香望着跪在墓前泣不成声的曹氏,又不由回头看了看身后女眷中抹眼泪的徐婧和大乔。

  她们哭,不仅是为孙匡的早逝而哀伤,也是因为对丧夫之痛感同身受,透过曹氏,她们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大乔身边,年仅四岁的孙绍和孙玥尚且懵懵懂懂,不知死亡的意义,以为四叔只是像父亲一样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会回来看他们的。可为何母亲、姑姑、二叔和周围那多人都在哭泣呢?他们俩想不明白,只能偎依在母亲身旁,一句话也不敢问。

  孙尚香收回目光,泪水簌簌直落,越发心痛如绞。

  落葬、封土、立碑,又一个亲人永远地离开人世,长眠于此。

  孙权手抚着孙匡的墓碑泪流不止。

  亲兄弟四人,就剩他一个了……

  恍然间,孙权突然想起建安三年朝廷遣使者刘琬为大哥孙策加锡命的情景。

  那刘琬据说擅长看相,见过他们兄弟后,出门就同随行者说:“吾观孙氏兄弟虽各才秀明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中弟孝廉,形貌奇伟,骨体不恒,有大贵之表,年又最寿,尔试识之。”

  当时他们听侍从回禀后,都当做笑谈,笑过后便抛在脑后,谁知竟一语成谶!

  难道真是天意?

  可苍天对孙家何薄至此!

  不……不该如此……

  孙权按在墓碑上的手渐渐握成拳,深深蹙眉,紧闭双目,片刻后复又睁开。

  那一瞬间,孙权含泪通红的眼里,陡然迸射出熊熊恨意,愤怒且痛苦,冰冷又狠戾。

  曹操。

  他在心里一遍遍念这个名字。

  大哥、三弟、四弟之死都与曹操脱不了干系,盛宪、沈友等人皆是曹操布在江东的棋子,曹操表面上联姻拉拢,暗地里却数次下死手,三番五次,都差点搅得江东天翻地覆。

  曹操如今还未明着撕破脸,只是因为北方尚未完全平定,等他一统北方后,必当与孙氏翻脸,率军南下进攻江东。

  今生今世,只要他孙权尚有一口气在,誓与曹贼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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