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_天定风流Ⅰ:千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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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8章

  沈梦沉似是出了一会神,才笑道:“也好。”

  他似乎根本不因沈家被自己牵连有所愧疚,洒然举步而去,当真带着从人,就住进了人去屋空的沈家旧府。

  纳兰君让安排京军重重驻在沈府周围,也不知道是保护还是监视。

  沈梦沉视若无睹,带着自己从人进府,那些训练有素的属下很自觉地开始布置,他一人漫步入了内院,属下询问他打算睡在哪里,他随口道:“扶绿轩吧。”

  这是他少年时的居所,说出口的刹那,他也怔了怔。

  扶绿轩扶绿依旧,翠竹兰草,不因主人离去而枯死衰败,反而更葳蕤了些,虽然少人整理修剪,缺了那份整齐精致,却多了几分旺盛的生机,在视野里茵翠烂漫。

  他站定,在扶疏花木里看那座檀红色小楼,那些漫流在岁月里的往事,扑面而来,突然便觉得窒息。

  有那么一霎,想要掉头而去,然而最终他还是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轻轻步入——他的人生从来都是这样的,不想做,不愿做,无所谓做,但越是不想不愿无所谓,越要拗着自己,迎上去。

  转过一道凉亭,荷池莲花半残,池旁白石桌边,有人自斟自饮,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奄奄病色,严谨妆容,每根头发都抿得一丝不苟,衣领上的金纽擦得铮亮。

  眼尖并熟知京城流行的人,却很容易看出,那些首饰虽然华丽珍贵,但都是多年前的老式样了。

  这个女人,有种年华老去繁华落尽,却依旧固守在自己的荣华和尊贵里的骄傲。

  沈梦沉看见她的那一刻,眼神里却有了微微怔然,随即微笑。

  “太皇太后。”

  昔年的沈皇后,如今沈太皇太后沈榕,当初还是后宫之主时,只让人看见她的散漫慵懒,当繁华不再沈家败落,她反倒矜贵尊严,一丝不苟,端庄得叫人不敢亵渎。

  这才是真正的骄傲,不肯如这莲花颓败的心气。

  “你居然真的选择住在这里。”沈榕微微一笑,笑容看来竟也有几分熟悉,“不枉我等你很久。”

  沈梦沉没有在她对面坐下来,倚着阑干,笑而不语。

  “看见这里如今这般模样,可快意?可欢喜?”沈榕也不让他,自斟自饮,喝得很快。

  “我不明白姑姑在说什么。”沈梦沉笑得温柔,眼神怜悯,“您喝得太多了。”

  “沈家……”沈榕不答他的话,眼神惆怅环顾四周,“原来再煊赫的家世,败起来也很快,哥哥走了,在南方服苦役,前不久来信说,一身的老风湿,怕是活不久,想求陛下开恩,就近养老;侄子们死了三个,有两个被石头砸死,死得莫名其妙;侄女们为了生活,就近嫁了当地人,都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世家公子,千金小姐,贱起来连猪狗都不如……”她讥嘲地笑了笑,忽然转向沈梦沉,“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陛下,对于您这些陷身苦难的亲戚,你就不打算提携一把么?”

  “这话太皇太后该问自己才是。”沈梦沉微笑,“我已经是别国人,远水救不了近渴,您却还是大燕之母,凭您的心智手腕,沈家虽败,想要东山再起,似乎也不是难事。”

  “大燕之母……”沈榕冷笑一声,“是,我还在这里,但就是因为我在,沈家才遭受了这些,不是么?”

  沈梦沉又不说话了,微笑,一脸云淡风轻。

  “梦沉……”沈榕忽然站起身,将酒壶一推,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当年的事,不怪沈家,都是我心思太重一时糊涂……梦沉,事到如今,你要的也要到了,沈家也败了,我也几乎等于被幽禁,你……你还不解气么……”

  沈梦沉淡笑着拨开她的手,轻轻道:“太皇太后,别激动……”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榕,忽然问了一个似乎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今天带刀了吗?”

  一句话便如重锤,轰得沈榕立即放开手,失魂落魄一坐,双手捂住了脸,“好……好……你果然一直记得……是我奢求了……我本就没有脸面再求你原谅我……但梦沉……”她放下手,露出一张被泪水冲花了妆容的狼狈的脸,“沈家无辜,求你一救!”

  沈梦沉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好像没听见这句话。

  “我可以死在这里,彻底泄你心头之恨!”沈榕推开桌面,抬脚就往荷花池里去,“恩怨了结,但求你就此放手!”

  膝盖刚刚碰上花池边缘,她就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一只手拎住了她的衣领,手指冰冷。

  “别弄脏了我的花池。”

  沈榕浑身一震,霍然在他手上软倒下来,一声嚎啕冲口而出,“你到底要怎样……”

  “我到底要怎样?”沈梦沉将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凑近沈榕,像是在饶有兴致地观赏她的哭泣,慢悠悠道,“是你到底要怎样吧?太皇太后,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我最讨厌你活得没有自己,也没有别人,只有沈家,沈家的荣耀、沈家的富贵、沈家的百年承续、沈家的不替繁华……到了今天,沈家败了,你来求我,你还是满嘴沈家,沈家!”

  “你……”沈榕似有所悟,抬头呆呆看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姓沈,有沈家才有我,才有……”

  “闭嘴。”

  清清淡淡两个字,沈榕却不得不立即闭嘴,沈梦沉的眼光,让她明白,只要她再说一个字,她也好,沈家也好,都会死得很惨。

  两人僵在荷池边,沈梦沉嫌弃地将她扔到石地上,扯了一片荷叶,慢慢擦了擦手指。

  “梦沉……”沈榕伏在地上,绝望地看着他美而毫无人间气息的脸,挣扎着道,“我真的从来不明白你要什么……你觉得你做这一切有意义吗?你反出大燕,建立大庆,看起来繁花着锦,立不世出之开国功勋,但你的疆土来自于别人百年经营,你掌控的权力镜花水月如此虚浮,无论是大燕还是冀北纳兰,他们要想夺回这块土地,比你费尽心思维持要容易得多,你的基业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稍有狂风暴雨,必将尸骨无存……你值得吗?”

  “那你值得吗?”沈梦沉冷笑一声,“你力保的沈家毁了,你的后宫之主也不存在了,哦,好歹你还是个太皇太后,听起来很尊荣,如此看来,你还是值得的。”

  “梦沉……”沈榕颤巍巍要去拉他的手,沈梦沉淡笑缩手,沈榕怔怔地看着他,盛夏的日光如此炽烈,她却觉得心头发冷。

  这冷意,其实很早之前就开始弥漫……

  “太皇太后呆在我这里可有些不妥,还是命人送您早些回去吧。”沈梦沉衣袍拂动,从沈榕身边掠过,走出几步,淡淡回身,似笑非笑,手指对沈榕腹部一指。

  “他很幸运。”他微笑,“比我幸运。”

  沈榕软软瘫在地上,多年中宫之主,今朝太皇太后,委落尘埃,无人顾怜。

  盛夏的日光,泼辣辣射下来。

  盛夏的日光,照耀在尧国皇宫明黄的琉璃瓦上。

  “庆燕结盟,沈梦沉愿以大庆为大燕属国,撤开定凌关,允许燕军驻入,两军以盟军二十万压上庆燕北线,定凌、诸海二关成犄角之势,遥对我尧国石界关,南线军团主将钟元易请求应战。”君珂展开一封密报,唇角一抹淡淡冷笑,头也不回地道,“太阳太烈了,你赶紧歇歇。”

  纳兰述手一停,一堆书房侍臣手忙脚乱地捧走已经批好的奏折,还有一批人汗如雨下在写节略,七八个人跟不上纳兰述处理政务的速度。

  听见君珂的话,他搁笔,挥挥手命侍臣都出去,才起身走近君珂的书桌,按了按她的肩,笑道:“娘娘不妨一起歇息。”

  君珂反手抓住他的手,嗔了他一眼。

  纳兰述笑意更深。

  三年时光,两人都没有大变,君珂眉目间多了几分女子成熟风韵,却依旧姿态亭亭,宛然少女气息,偶尔笑起来,清越明丽,竟然和纳兰述看起来越来越像。

  两年半前,纳兰述手术之后身体有所恢复后,两人便补办了盛大而别致的婚礼,当然,那场典礼官方称呼叫册后典礼。那也是明泰帝登基以来最为宏大和特别的一场仪礼,至今尧国朝廷和百姓都在津津乐道。

  除了典礼之上有几件礼物有点煞风景之外,一切都很完美。不过随之不完美的事情来了,皇后居中宫多年,却一直无出。

  这要换成任何一国皇室,风波事件必然层出不穷,可惜君珂也不是一般皇后,她掌兵权掌朝政,连天语都无法对她再形成任何干涉,还有谁敢啰嗦?

  百官焦急,终究无可奈何,却不知道七宝殿后殿的花丛下,经常埋下一包一包的药渣。

  君珂一直在避孕。

  不是不想生纳兰的孩子,而是她不敢怀孕。

  她和纳兰的大婚,是在纳兰述坚持之下举行的,那时手术后不过半年,一场操劳,劳心费力,纳兰述的身体险些又出问题,之后虽成亲,却根本不敢经常有夫妻之实,君珂每日都处在担忧和恐慌之中,害怕有一天会突然失去他。

  这样的情形下,想怀也怀不了。又过了一年,纳兰述开始恢复,他向来心疼她,身体一有所好转,就把政事又接了回去,君珂时常和他争夺,以至于有段时间朝中都在流传“皇后野心勃勃,公然抢权”之类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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